小村的窨笼，绝不是城市的窨井。城市的窨井，下面是脏水，是污浊的水。小村的窨笼相反，里面潺湲着的是一片白净的水，一片清凉的水。有时，三伏天，在窨笼口，人就着泉水洗一把脸，顿时凉气直沁身体，身上的汗意也随之消退了。

　　很多老人，夏日晚上吃罢晚饭后，就拿着凳子，三三两两坐在窨笼口边，清亮的水流淌着，带着清凉，带着洁净之气。水边地里，虫鸣声声，如露珠一样。几个老人随意谈着生活琐事，等到浑身清凉了，才各自回家睡觉。

　　只有水还在哗哗地流淌着，映着星星，映着月亮。

　　只有虫鸣还在响着，细密如雨。

　　远处，传来几声狗吠声，若有若无的，将夜叫得格外安宁，格外静谧。

　　1

　　窨笼是另一种泉眼，或者说，是泉眼的延伸，是泉眼的迁移和补充。

　　小村一带的人有一个风俗，就是爱惜着泉水，呵护着泉水。一旦有人在山上，或者崖坎，发现一股泉水。马上，整个村人就集体出动，拿铁锹的，拿铁锨的，大的小的都去了，在泉眼处挖一条渠，渠的大小，根据泉水大小决定。

　　然后，大家就在渠底铺上石板，一块挨着一块。渠的两边，也铺着石板，也一块挨着一块。泉水就顺着渠流淌着，月光一样。村人希望泉水流到哪儿，渠的一端就开挖到那儿。然后，再在渠的上面铺上石板，石板上面再铺上厚厚的土。土上或栽树，或植草。春风一刮，细雨一下，整个草色就蒙茸着，就弥漫着，外人来此，怎么也不会想到，这儿的下面就是水渠。

　　这渠，就叫做窨笼。

　　窨笼口水色白亮，哗哗地流淌着。

　　这样的窨笼，小村总共有三条，一条就在村口。这条窨笼，是从村后的山崖下引出来的。村子后面的山崖很高，很陡，树色青葱，密密麻麻，简直进不去人。有人说，去看看，山沟的泉水是从哪儿来的。于是，几个小伙子就去了，在山崖的下面，翠蔓络绎的地方，就发现了一股泉水，朝上面冒着，哗啦啦的，喷泉一样，弥漫着一片白气。

　　水色白，清，净，甜，竟然有桶粗。

　　村人于是就修了一条窨笼，窨笼口就在村口。然后，又用一条石砌的水渠，承接着窨笼口，上面没有盖石板，将这股水扯着，一路顺着村子人家门前流淌着。这儿的人家，都住在阳坡脚下，呈“一”字形排开，随着山势弯曲着。这股水，伴着水渠，也就随着人家的弯曲而弯曲。水边都是柳树，时间长了，有瓦钵粗的，还有更粗的。柳丝如帘，就那样轻轻飘拂着，遮着水那边的人家。住户的人进出，或者去水边洗菜，好像是掀开翠色帘子走出来似的，很韵。柳树的外边，是一条水泥车路，车来车往，水光荡漾在车上，亮亮的。

　　柳树，成了女人洗衣阴凉的地方，几个女人会在一块儿洗衣，一边洗着一边说着话，不时笑起来，你浇我的水，我浇你的水。这儿也成为男人们聊天的地方，尤其夏天上午，大家午觉睡罢，拿着水杯，坐在水边的石块上聊着天。石块是大家在河边搬来的，四四方方的，不为别的，就是为了坐的，都是大青石，光溜溜的。也有的聊把天，拿着一个盆，将渠里的水舀了，就手泼在自己场地边的菜园子里，天旱了，菜得浇点水。

　　夏日，蝉声在柳荫里流淌着，和水色荡漾着，水润润的。水里有鱼儿不大，仅仅一线粗细，透明的，背上洒着墨点，如国画里的鱼儿游错了地方，跑到这儿来了似的，显得有些呆萌的样子。

　　这水除了饮用，洗衣，洗菜，不许洗别的不干净的东西，没有谁规定，约定俗成。在小村，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，大家都无言遵守着。

　　修窨笼，也是约定俗成的。

　　2

　　水最大的，是曲家窨笼。曲家窨笼口，有半人高，一个人弯腰可以进去，可是很少有人进去，里面太凉了，进去的话，凉气沁心，人受不了。

　　这水，曲家人说，是他们老先人挖出来的。

　　曲家以前是有钱人，村子前面的那片地，都是他们家的。这是一片旱地，曲家先人想要栽秧，于是，就在自己房边不远处的井边，让人使劲挖着，还别说，真让挖着了。据说，当时大家挖啊挖啊，就在挖得失去耐心，准备放弃的时候，曲家先人哎地长声叹口气说：“看来没有吃米的命啊。”一边说，他一边将手里的拐棍使劲朝地上一戳，一股水“嚓”地就冒出来了。大家一看，来了精神，锄头铁锨齐上，桶粗一股水就滚涌着扑出来，哗哗哗地流淌着。

　　这个故事，听着有点玄乎。

　　可水真是好水，就如一片流淌的水晶，从窨笼里翻滚出来。

　　这条水沿着一条很大的渠流淌着，渠的旁边就是水田，修着坝，一层层地叠垒着，水也就一路哗哗地流淌着，流淌成一串串瀑布。水的旁边有一片田，种的是藕。在我的记忆里，这家年年种藕，荷叶田田，荷花朵朵，旁边还有蒹葭，青葱修长，随风摇曳着，将这片田就围城了一片江南风景，可惜是微型的。不然的话，卧在一条船上，在那儿享受着“春水碧如天，画船听雨眠”的词韵，是一种很不错的享受。

　　这窨笼，下半个月的雨，泉水不涨。到了旱季，干旱一个月，水也不见小。

　　这条水就养着一片田，这片田有十几亩，是小村最大的一片田土。到了夏季，栽秧的时候，一片水色，荡漾在田里，映衬着远处的山色，近处的人家，蓝天的白云，还有路边的行人。秧苗成行，排列在水里，风一吹，秧苗摇曳着，水色荡漾着，整个天空也在水里荡漾着，包括白云也荡漾着。栽秧的时候，远远看去，秧田里的人一点一点的，如逗号一样；也有吆牛耕田的人，如移动的感叹号。

　　水里看天地，另有一番样子，水润润的。

　　水里看小村，清晰，清新，也水润润的，很好看。

　　3

　　村子对面的一条窨笼，将一条泉水，一直延伸到了一片旱田旁。水不大，也就瓦钵粗，田也不多，也就几亩的样子。

　　田的旁边，是一片柿子树林，是四棱柿子，每个柿子都有四个沟，很均匀，也很好看。柿子青时，我们摘了，埋在泥田里，十几天后拿出，洗净吃，脆，甜，如大鸭梨一般；秋季的时候，红红的柿叶，映红了整个山湾，远远看去，红润润的，很是喜庆，很是热烈。

　　这儿是阴坡，有些冷清。

　　到了夏季的晚上，站在村口，就可以看见这片地。在月光下，秧田里浮荡着一袭若有若无的薄雾，和月光掺杂一起，如纱巾一样。有萤火虫，在没有月光的地方，星星点点地飞着，如一滴滴流淌的露珠，清，净，亮。

　　青蛙在田里咯哇咯哇地叫着，叫声带着一种水润，一种清凉，扩散在小村的夜晚里，给小村的夜晚也带来一片清凉，一片洁净。

　　这条窨笼旁，村人栽了很多香花刺，大概是保护窨笼的吧。由于水的滋润，这儿的香花刺长得很丰茂，很旺盛，尤其花开的时候，一条白色的花廊，简直是一条白色的香雪海。香花刺的花香得纯，香得浓烈，香得干净，就在村子前边。因此，整个村子都是香的，都是清润的。人坐在房内，房里荡漾着白色，还有香气，一时惶惑，不知何处来的，等到站起，看见远处的花色时，哑然一笑，心里也是一片香雪海。外面的人进入小村，看看嗅着鼻子，连连赞道：“快把人香醉了。”香气能醉人吗？真的会夸张的。

　　那条窨笼在一株香花刺边经过，香花刺的主干有小碗粗，虬曲如龙，老皮斑斑驳驳，亦如龙鳞一样。这株香花刺根部的窨笼处有一块石板脱落了，出现半个桌面大的一个洞口，这株香花刺铺展开来，就罩着洞口上。夏季里，有人拿着席子到这儿铺开，躺在香花刺的阴处乘凉。有时，也有几个人拿着茶，拿着象棋在这儿楚河汉界地下着，泉水的清凉气韵，就若有若无地浮荡上来，拂在人身上，凉飕飕的，如空调一般，没有丝毫的汗意。冬季，整个香花刺架上翻滚着热气，远远看去，仿佛一条龙在腾云驾雾。

　　小村人爱水，护着水，可是，这处断口从没有遮掩上，就那样留着。也大概是水意的滋润吧，那株香花刺格外旺，格外茂盛，每年花朵开的时候，珠光宝气，一片皓然。

　　记忆中，小村无论何时都一片干净，一片青嫩。这种干净，这种青嫩，大概是这一条条窨笼里的水给润泽的吧，甚至这儿的人也不愠不火，不急不躁，都带着一种泉水的性子，内敛，柔和，干净。

　　人能养水，水也能养人。

　　小村的人和水就是这样的，相互润泽和涵养着。